六一诗话(繁体本)

2020-03-03 16:00:02 来源:范文大全收藏下载本文

六一詩話

宋“歐陽修

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閒談也。

李文正公進《永昌陵挽歌詞》雲:‚奠玉五回朝上帝,御樓三度納降王。‛當時羣臣皆進,而公詩最為首出。所謂三降王者,廣南劉鋹、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後主是也。若五朝上帝則誤矣。太祖建隆盡四年,明年初郊,改元乾德。至六年再郊,改元開寶。開寶五年又郊,而不改元。九年已平江南,四月大雩,告謝於西京。蓋執玉祀天者,實四也。李公當時人,必不繆,乃傳者誤云五耳。

仁宗朝,有數達官以詩知名。常慕‚白樂天體‛,故其語多得於容易。嘗有一聯云:‚有祿肥妻子,無恩及吏民。‛有戲之者雲:‚昨日通衢遇一輜軿車,載極重,而羸牛甚苦,豈非足下‘肥妻子’乎?‛聞者傳以為笑。

京師輦轂之下,風物繁富,而士大夫牽于事役,良辰美景,罕獲宴遊之樂。其詩至有‚賣花擔上看桃李,拍酒樓頭聽管絃‛之句。西京應天禪院有祖宗神御殿,蓋在水北,去

1 河南府十餘里。歲時朝拜官吏,常苦晨興,而留守達官簡貴,每朝罷,公酒三行,不交一言而退。故其詩曰:‚正夢寐中行十里,不言語處喫三杯。‛其語雖淺近,皆兩京之實事也。

梅聖俞嘗於范希文席上賦《河豚魚詩》云:‚春洲生荻芽,春岸飛楊花。河豚當是時,貴不數魚蝦。‛河豚常出於春暮,羣遊水上,食絮而肥。南人多與荻芽為羹,云最美。故知詩者,謂祇破題兩句,已道盡河豚好處。聖俞平生苦於吟詠,以閑遠古淡為意,故其構思極艱。此詩作於樽俎之間,筆力雄贍,頃刻而成,遂為絕唱。

蘇子瞻學士,蜀人也。嘗於淯井監得西南夷人所賣蠻布弓衣,其文織成梅聖俞《春雪詩》。此詩在《聖俞集》中,未為絕唱。蓋其名重天下,一篇1詠,傳落夷狄,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。子瞻以余尤知聖俞者,得之因以見遺。余家舊蓄琴一張,乃寶曆三年雷會所斲,距今二百五十年矣,其聲清越,如擊金石,遂以此布更為琴囊,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。

吳僧贊甯,國初為僧錄。頗讀儒書,博覽強記,亦自能撰述,而辭辯縱橫,人莫能屈。時有安鴻漸者,文詞雋敏,尤好嘲詠。嘗街行遇贊寧與數僧相隨,鴻漸指而嘲曰:‚鄭

2 都官不愛之徒,時時作隊。‛贊寧應聲答曰:‚秦始皇未阬之輩,往往成羣。‛時皆善其捷對。鴻漸所道,乃鄭谷詩云‚愛僧不愛紫衣僧‛也。

鄭谷詩名盛于唐末,號《雲台編》,而世俗但稱其官為‚鄭都官詩‛。其詩極有意思,亦多佳句,但其格不甚高。以其易曉,人家多以教小兒,余為兒時猶誦之,今其集不行於世矣。梅聖俞晚年官亦至都官,一日會飲余家,劉原父戲之曰:‚聖俞官必止於此。‛坐客皆驚。原父曰:‚昔有鄭都官,今有梅都官也。‛聖俞頗不樂。未幾,聖俞卒,余為序其詩為《宛陵集》。而今日但謂之‚梅都官詩‛。一言之謔,後遂果然,斯可歎也!

陳舍人從易,當時文方盛之際,獨以醇儒古學見稱。其詩多類白樂天。蓋自楊、劉唱和,《西崑集》行,後進學者爭效之,風雅一變,謂‚西昆體‛。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。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,文多脫誤,至《送蔡都尉詩》云“身輕一鳥”,其下脫一字。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,或云‚疾‛,或云‚落‛,或云‚起‛,或云‚下‛,莫能定。其後得一善本,乃是‚身輕一鳥過‛。陳公嘆服,以為:“雖一字,諸君亦不能到也。”

3 國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,故時有集號《九僧詩》。今不復傳矣。余少時,聞人多稱之。其一曰惠崇,餘八人者,忘其名字也。余亦略記其詩有云:‚馬放降來地,雕盤戰後雲。‛又云:‚春生桂嶺外,人在海門西。‛其佳句多類此。其集已亡,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,是可歎也!當時,有進士許洞者,善為詞章,俊逸之士也。因會諸詩僧分題,出一紙,約曰:‚不得犯此一字。‛其字乃“山”、“水”、“風”、“雲”、“竹”、“石”、“花”、“草”、“雪”、“霜”、“星”、“月”、“禽”、“鳥”之類,於是諸僧皆閣筆。洞咸平三年進士及第,時無名子嘲曰:‚張康渾裹馬,許洞鬧裝妻‛者是也。

一○

孟郊、賈島,皆以詩窮至死,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。孟有《移居詩》云:‚借車載傢具,傢具少於車。‛乃是都無一物耳。又《謝人惠炭》云:‚暖得曲身成直身。‛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。賈云:‚鬢邊雖有絲,不堪織寒衣。‛就令織得,能得幾何?又其《朝飢詩》云:‚坐聞西床琴,凍折兩三絃。‛人謂其不止忍饑而已,其寒亦何可忍也!

一一

唐之晚年,詩人無複李、杜豪放之格,然亦務以精意相高。如周朴者,構思尤艱,每有所得,必極其雕琢,故時人稱朴詩‚月鍛季練,未及成篇,已播人口‛。其名重當時如

4 此,而今不復傳矣。余少時猶見其集,其句有云:‚風暖鳥聲碎,日高花影重。‛又云:‚曉來山鳥鬧,雨過杏花稀。‛誠佳句也。

一二

聖俞嘗語余曰:‚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。若意新語工,得前人所未道者,斯為善也。必能狀難寫之景,如在目前;含不盡之意,見於言外,然後為至矣。賈島云:‘竹籠拾山果,瓦瓶擔石泉’,姚合云:‘馬隨山鹿放,雞逐野禽栖’,等是山邑荒僻,官況蕭條,不如‘縣古槐根出,官清馬骨高’為工也。‛余曰:‚語之工者固如是。狀難寫之景,含不盡之意,何詩為然?‛聖俞曰:‚作者得於心,覽者會以意,殆難指陳以言也。雖然亦可略道其髣髴:若嚴維‘柳塘春水漫,花塢夕陽遲’,則天容時態,融和駘蕩,豈不如在目前乎?又若溫庭筠:‘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’,賈島:‘怪禽啼曠野,落日恐行人’,則道路辛苦,羈愁旅思,豈不見於言外乎?‛

一三

聖俞、子美,齊名於一時,而二家詩體特異。子美筆力豪雋,以超邁橫絕為奇;聖俞覃思精微,以深遠閒淡為意:各極其長,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。余嘗於《水谷夜行詩》略道其一二云:‚子美氣尤雄,萬竅號一噫。有時肆顛狂,醉墨灑滂霈。譬如千里馬,已發不可殺。盈前盡珠璣,一一難

5 揀汰。梅翁事清切,石齒漱寒瀨。作詩三十年,視我猶後輩。文词愈精新,心意雖老大。有如妖韶女,老自有餘態。近詩尤古硬,咀嚼苦難嘬。又如食橄欖,真味久愈在。蘇豪以氣轢,舉世徒驚駭。梅窮獨我知,古貨今難賣。‛語雖非工,謂粗得其仿彿,然不能優劣之也。

一四

呂文穆公未第時,薄游一縣。胡大監旦方隨其父宰是縣,遇呂甚薄。客有譽呂曰:‚呂君工於詩,宜少加禮。‛胡問詩之警句,客舉一篇,其卒章云:‚挑盡寒燈夢不成。‛胡笑曰:‚乃是一渴睡漢耳。‛呂聞之,甚恨而去。明年,首中甲科,使人寄聲語胡曰:‚渴睡漢狀元及第矣。‛胡答曰:‚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,輸君一籌。‛既而次榜亦中首選。

一五

聖俞嘗云:‚詩句義理雖通,語涉淺俗而可笑者,亦其病也。如有《贈漁父》一聯云:‘眼前不見市朝事,耳畔惟聞風水聲。’說者云:‘患肝腎風。’又有詠詩者云:‘盡日覓不得,有時還自來。’本謂詩之好句難得耳,而說者云:‘此是人家失卻猫兒詩。’人皆以為笑也。‛

一六

王建《宮詞》一百首,多言唐宮禁中事,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,往往見於其詩,如:‚內中數日無呼喚,傳得滕王《蛺蝶圖》。‛滕王元嬰,高祖子,新、舊《唐書》皆不著

6 其所能,惟《名畫錄》略言其善畫,亦不云其工蛺蝶也。又《畫斷》云:‚工於蛺蝶。‛及見於建詩爾。或聞今人家亦有得其圖者。唐时一藝之善如公孫大娘舞劍器,曹剛彈琵琶,米嘉榮歌,皆見於唐賢詩句,遂知名於後世。當時山林田畝,潛德隱行君子,不聞於世者多矣,而賤工末藝得所附託,乃垂於不朽,蓋其各有幸不幸也。

一七

李白《戲杜甫》云:‚借問別來太瘦生,總為從前作詩苦。‛‚太瘦生‛,唐人語也,至今猶以為語助,如作麽生、何似生之類是也。 陶尚書穀嘗曰:‚尖簷帽子卑凡廝,短靿靴兒末厥兵。‛‚末厥‛,亦當時語。余天聖、景祐間,已聞此句,時去陶公尚未遠,人皆莫曉其義。王原叔博學多聞,見稱於世,最為多識前言者,亦云不知為何說也。第記之必有知者耳。

一八

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,亦語病也。如:‚袖中諫草朝天去,頭上宮花侍宴歸。‛誠為佳句矣;但進諫必以章疏,無直用槀草之理。唐人有云:‚姑蘇台下寒山寺,半夜鐘聲到客船。‛說者亦云句則佳矣,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!如賈島《哭僧》云:‚寫留行道影,焚卻坐禪身。‛時謂燒殺活和尚,此尤可笑也。若‚步隨青山影,坐學白塔骨‛,又‚獨行潭底影,數息樹邊身‛,皆島詩。何精粗頓異也?

一九

松江新作長橋,制度宏麗,前世所未有。蘇子美《新橋對月詩》所謂‚雲頭灩灩開金餅,水面沈沈臥彩虹‛者是也。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。子美兄舜元,字才翁,詩亦遒勁,多佳句,而世獨罕傳。其與子美《紫閣寺聯句》,無媿韓、孟也,恨不得盡見之耳。

二○

晏元獻公文章擅天下,尤善為詩,而多稱引後進,一時名士往往出其門。聖俞平生所作詩多矣,然公獨愛其兩聯,云:‚寒魚猶著底,白鷺已飛前。‛又‚絮暖鮆魚繁,豉添蒓菜紫。‛余嘗於聖俞家見公自書手簡,再三稱賞此二聯。余疑而問之。聖俞曰:‚此非我之極致,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?‛乃知自古文士,不獨知己難得,而知人亦難也。

二一

楊大年與錢、劉數公唱和。自《西崑集》出,時人爭效之,詩體一變;而先生老輩,患其多用故事,至於語僻難曉。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。如子儀《新蟬》云:‚風來玉宇烏先轉,露下金莖鶴未知。‛雖用故事,何害為佳句也!又如‚峭帆橫渡官橋柳,疊鼓驚飛海岸鷗。‛其不用故事,又豈不佳乎?蓋其雄文博學,筆力有餘,故無施而不可,非如前世號詩人者,區區於風雲草木之類,為許洞所困者也。

二二

8 西洛故都,荒台廢沼,遺跡依然,見於詩者多矣。惟錢文僖公一聯最為警絕,云:‚日上故陵煙漠漠,春歸空苑水潺潺。‛裴晉公綠野堂在午橋南,往時嘗屬張僕射齊賢家,僕射罷相歸洛,日與賓客吟宴於其間,惟鄭工部文寶一聯最為警絕,云:‚水暖鳧鷖行哺子,溪深桃李臥開花。‛人謂不減王維、杜甫也。錢詩好句尤多,而鄭句不惟當時人莫及,雖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。

二三

閩人有謝伯初者,字景山,當天聖、景祐之間,以詩知名。余謫夷陵時,景山方為許州法曹,以長韻見寄,頗多佳句。有云:‚長官衫色江波綠,學士文華蜀錦張。‛余答云:‚參軍春思亂如雲,白髮題詩愁送春。‛蓋景山詩有‚多情未老已白髮,野思到春如亂雲‛之句,故余以此戲之也。景山詩頗多,如‚自種黃花添野景,旋移高竹聽秋聲‛,‚園林換葉梅初熟,池館無人燕學飛‛之類,皆無愧於唐諸賢。而仕宦不偶,終以困窮而卒。其詩今已不見於世,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。其寄余詩,逮今三十五年矣,余猶能誦之。蓋其人不幸既可哀,其詩淪棄亦可惜,因錄于此。詩曰:‚江流無險似瞿塘,滿峽猿聲斷旅腸。萬里可堪人謫宦,經年應合鬢成霜。長官衫色江波綠,學士文華蜀錦張。異域化為儒雅俗,遠民爭識校讎郎。才如夢得多為累,情似安仁久悼亡。下國難留金馬客,新詩傳與竹枝娘。典詞懸待修青史,諫草

9 當來集皂囊。莫謂平時暫遷謫,便將纓足濯滄浪。‛

二四

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,其氣貌偉然,詩格奇峭,又工於書,筆力遒勁,體兼顏、柳,為世所珍。余家嘗得南唐後主澄心堂紙,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《籌筆驛詩》。詩,曼卿平生所自愛者。至今藏之,號為三絕,真余家寶也。曼卿卒後,其故人有見之者,云恍惚如夢中,言:我今為鬼仙也。所主芙蓉城,欲呼故人往遊,不得,忿然騎一素騾,去如飛。其後又云:降於亳州一舉子家,又呼舉子去。不得,因留詩一篇與之。余亦略記其一聯云:‚鶯聲不逐春光老,花影長隨日脚流。‛神仙事怪不可知,其詩頗類曼卿平生,舉子不能道也。

二五

王建《霓裳詞》云:‚弟子部中留一色,聽風聽水作《霓裳》。‛《霓裳曲》今教坊尚能作其聲,其舞則廢而不傳矣。人間又有《望瀛洲》、《獻僊音》二曲,云此其遺聲也。《霓裳曲》前世傳記論說頗詳,不知‚聽風聽水‛為何事也。白樂天有《霓裳歌》甚詳,亦無風水之說。第記之或有遺亡者爾。

二六

龍圖學士趙師民,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。為人沈厚端默,羣居終日,似不能言,而於文章之外,詩思尤精。如:‚麥

10 天晨氣潤,槐夏午陰清。‛前世名流,皆所未到也。又如:‚曉鶯林外千聲囀,芳草堦前一尺長。‛殆不類其為人矣。

二七

退之筆力無施不可,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,故其詩曰:‚多情懷酒伴,餘事作詩人‛也。然其資談笑,助諧謔,敘人情,狀物態,一寓於詩,而曲盡其妙,此在雄文大手,固不足論,而余獨愛其工於用韻也。蓋其得韻寬,則波瀾橫溢,泛入傍韻,乍還乍離,出入廻合,殆不可拘以常格,如《此日足可惜》之類是也;得韻窄,則不復傍出,而因難見巧,愈險愈奇,如《病中贈張十八》之類是也。余嘗與聖俞論此,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,通衢廣陌,縱橫馳逐,惟意所之;至於水曲螘封,疾徐中節,而不少蹉跌,乃天下之至工也。聖俞戲曰:‚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,若寬韻可自足,而輒傍出,窄韻難獨用,而反不出,豈非其拗強而然與?‛坐客皆為之笑也。

二八

自科場用賦取人,進士不復留意於詩,故絕無可稱者。惟天聖二年省試《采侯詩》,宋尚書祁最擅場,其句有‚色暎堋雲爛,聲迎羽月遲‛,尤為京師傳誦,當時舉子目公為‚宋采侯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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