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似秋月终皎洁
2020-03-04 00:05:40 来源：范文大全收藏下载本文
白天阴云密布，曛然欲雨。可到了晚间烟敛云收。天空虽不能说是清湛，却也看不到浮云。穿过花园长廊，登上假山上的小亭闲坐。四周阒寂无声。有风，轻微无声，拂面，却寒凉砭骨。举眉展眼间，看到亭子飞檐之上，月亮静静地缀在蓝黑的天幕上，皎洁莹润。这月亮，虽非圆满，却也丰腴。月辉如水，无声倾泻。亭廊木石，全都浸在其中，泛着些微银的光。今人不见古时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那么，元丰六年的这个日子，这个夜晚，悬在黄州上空的也是这一轮月亮，引得先生邀友月下漫步吧？有人说，人生最美的旅行，是走在通向另一颗心的路上。那就让我也循着这空明月色，回溯到九百三十一年前的黄州，走近居士，感受他的心灵历程吧。那时，黄州，还是蛮荒之地，被当做惩戒改造人的天然监狱。那天也是阴历十月十二日。那一夜，先生本已解衣欲睡。不睡，他也早无公干。那个曾经豪气冲天、洒脱不羁地说“笔头千字，胸中万卷，致君尧舜，此事何难”的大才子，四年前被朝廷中一班嫉恨他的小人，无中生有，罗织罪名，关进了乌台。他们要置他于死地，在狱中百般垢辱折磨。只是因为皇上的信任和惜才，再加几位好友和子由的努力，最终获释被贬出京师。而“责授”给他的名头是“水部员外郎、黄州团练副使”。但是，同时追缀了“不得签书公事”、“本州安置”的命令，标明了这“员外郎”和“团练副使”不过虚衔，虚职。说白了，他这个曾经才惊朝野的苏大学士不过是朝廷流放到地方的官犯。身心俱伤的先生元丰二年年底出狱，元丰三年大年初一就拖家带口赶往黄州——他要速速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窝，伤心地。他初到黄州时，连栖身之所也没有，只能寓居在黄州东南的定慧院，与僧人一起吃住。后蒙本地徐太守恩准，迁到了临皋亭寓居。从到黄州开始到这一晚，甚至离开黄州时，再无劳形案牍。他，俨然大闲人一个。但是，他那时如何甘心这样成为闲人？他少有壮志，欲学范滂。而且，朝野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，认为他才学惊世，今古罕见。文坛领袖欧阳修曾言：“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。”宰相韩琦说：“轼之才，远大器也。”皇上甚至不看他的文章就吃不下饭。是的，不错，他曾经多次声言自己羡慕向往陶渊明那样的田园生活，甚至说“只渊明，是前生”。他早年也曾经和子由说好要夜雨对床。但是，那时候是希望兄弟二人功成然后身退。孰料而今正值盛年就因口获罪，业转荒唐，被贬遭弃。原来几个经常游宴酬唱的同僚至交，如范镇、王巩、张方平等，也因己获罪遭贬。一直以来，为官，欲为圣明除弊事，他一心为公，从无私心；为人，生性坦率，乐观洒脱，眼里无一人不是好人。受到这等残酷的打击，他的心如冰下流泉，幽咽低沉；又似秋水入峡，激荡澎湃。内心愤懑、痛苦可想而知。他知道，那些陷害他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他。他忧谗畏讥，凄惶不安，惟恐无孔不入的“好事君子”再滋事生非。初到黄州，他“深自闭塞”，恰似幽夜孤鸿，有恨无人省。但他这孤鸿即使寂寞无凭，亦是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——他绝不肯做随声附和的骑墙派。他起睡无时，他独来独往，有时他的早晨甚至是从黄昏开始。幸好本地的徐太守对他情同骨肉，很是照顾，从不把他当做官犯，给予了他完全的自由，有时也请他酒宴吟诗作赋。所以他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信马由缰，放浪山水，随兴率性。山林水泽边，他独步徜徉；庙宇庭院间，他寻胜探幽。他亦会痛饮，他酒量其实不大，所以往往酩酊大醉，醉了又醒，醒了又醉，然后逍遥游赏。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静心安神的好去处——城南精舍安国寺，每隔一两日他便会到那里焚香默坐，自察深省。不久，子由将他家眷送到。徐太守让他们一家十多口人继续居住在了临皋亭。跟随左右的马生向官府恳求为他谋得了十余亩的荒地，帮他解决一家人的生计问题。从此他更是掘井筑屋，躬耕其中。他像他所敬慕的陶渊明一样过起了真正的田园生活。其间虽然身体疲累，可是他却在劳作中也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体验、感悟，收获了更多的欣喜。劳作之余他扁舟草履，啸傲山水，醉眠芳草。因为平素景仰的白居易曾有东坡地，写有东坡诗，于是乎自号东坡居士——他要以居士情怀处世。虽然他自喜渐不为人所识，但是他惊世的才华和乐观坦率的性格魅力，犹如磁石一般拥有强大的磁场，继续吸引远近的人，三教九流趋附者甚多。上至官府太守，下到屠户渔夫，甚至孩子，都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人。本地的徐太守自不待言，就连江对岸的武昌朱太守也经常送酒食给他。另有一些饱学之士高僧异人也渐渐向他拢来，成为至交，如画家米芾，诗僧参寥，禅师佛印。他在居所不远处建造了一间雪堂，与朋友一起饮酒诗画，谈论艺术，参悟人生。和朋友出外游玩，兴之所至，有时夜间也会游赏不已。元丰五年七月、十月，他曾两次和朋友夜里泛舟赤壁，甚至还孤身一人爬上了峭壁。生活也还是艰苦，甚至他经常的生病，一病数日，闭门不出，以致谣言四起。但是总算安稳了。远离了政治**，他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，也从“深自闭责”的暗室中走了出来。蚌病生珠，而，他经“乌台诗案”一劫，在黄州的这几年里，获得的是全方位的升华。个人慧根与遭遇，儒释道各家思想文化影响，再加上这里的山川风物，如今恰逢其会，综合地影响着他。而他糅合种种，汲其精华，形成了自己独特思想体系，从前的“故我”开始蜕变升华成了当下的“今我”。如今的他，可谓是佛心道性儒精神。在遭遇挫折时，特别是遇到重大的挫败，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情感反应。孤独，痛苦，愤懑，恼怒，都是人之常情。而在这样的常情之下，如何去做体现着人的高下。哪怕是天才，也有很多人无法正确面对处理，有的人甚至会走向一个极端，伤害身边的人或者自己意图减轻、消弭眼下苦状，最典型的当属天才大提琴手杰奎琳·杜普雷了吧。而东坡居士没有。他非但没有因为遭到不公的待遇而怨天尤人，自暴自弃，相反，他成功地将这一遭苦遇，化成了灌顶醍醐，让自己心性日渐成熟，圆融通达。从某种程度上讲，真的应该感激那群无耻小人。因为世界上所有的深刻，都是在寂寞时在寂静中孕育而生的。假如没有他们无事生非的兴风作浪，先生如何能将自己从繁杂的公务中解放出来，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，随意踯躅山水，远离喧闹，凝神思考，穷极人生意义？没有这么一番一日数惊，浮沉百变的际遇，对人生的领悟的岂能这么深刻，最终成为卓绝千古的之一人，给我们留下那么丰厚的思想文化遗产？就算本是个慧根深种，悟性极高的人，有的时候也是需要一场变故使其深刻的。总之，他悟到了方向，于是冰融水泻，于是水入汪洋，然后是波平浪静，唯有一江明月琉璃的清静，从容，洒脱。他随遇而安，达观处世。身边的山水，已不复如初。此时在他眼中，江山如画，处处怡人。而且，他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、不以为然的美，并为之欣悦。他深以为豪的书房、雪堂、居所，其实很简陋，或许，和老杜的茅屋近似吧。但是他却住得欢喜异常。在他眼中，附近山川形胜，决非别处可比。自感春夏秋冬，风涛烟雨，气象万千，此前未有。临皋亭本来不过是一个暂时栖身之所，但是对他，生活于斯，却形同洞天福地，无比惬意：“东坡居士酒醉饭饱，倚于几上。白云左缭，清江右洄，重门洞开，林峦坌入。当是时，若有思而无所思，以受万物之备，惭愧！惭愧！”要怎样的心才能从凡常中发现奇妙？要怎样通达才能将贬谪看成恩泽？本是一个穷山恶水的薄情的世界，他却活得那么欢欣非常深情一片。他与朋友诗词文书画之外，不时游山揽胜，发现美；定慧院东的一株海棠，每年花开的时候，苏子就会带着朋友去饮酒赏花，而且曾多次醉倒树下；发现了一棵好的茶树，他就欣喜异常地讨要移栽到自己的地里。舒覃那起小人以为虽不能置他于死地，但是黄州是个炼狱，也是能困缚折磨他的一个茧子。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，苏子不仅没有被困死其中，他的心还浴火重生，破茧成蝶。如今，人在山水间，心在天地间，且陶陶，乐尽天真，作个闲人。自然他并不颓废享乐，消极度日。他感悟到人生如梦，难以把控，但他从来不忘济世利民，国计民生他从未忘记。只是他的心灵变得更为旷达，从容淡泊名利，不再时时以贬谪为念，何况，蜗角虚名，蝇头微利，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。元丰六年十月十二夜晚时分，先生没有出外。无公职可干，也没有读床头书卷。他解衣欲眠。时已冬月，欲睡未睡，这倒并非因为一枕寒凉难入梦，而是因为“月色入户”。那皎洁明澈的月光从门缝静静地进到了屋子里。它，其实不想惊动先生，只想默默相陪吧。可是先生看到了，就像当年陶渊明采菊东篱，悠然见山一样，那么不经意。他是多么地喜欢月亮啊。多少次，他举头望月遣兴抒怀，思亲朋，念亡妻，怀先贤。而月亮也知情解意，对他不离不弃。多少年来，它从他的家乡眉州开始就辗转相随，看着他从京都到杭州，从密州到徐州，又到湖州。而今，月儿又随他到了黄州。现在，这月亮款款步入，让先生好不高兴。他再无法安枕就寝，于是着衣起身来到院里，欣然赏月。黄州虽是江南，但是十月中旬了，霜露既降，水瘦山寒，很多树木也已经是形容消瘦。这时候的月亮，愈加清朗皎然。此时的大地，夜阑风静，幽寂虚空，略显寂寥。不远处的江水映着澄明的月光，在“汩汩”流淌；枝上的鸟鹊惊月，绕树未安。但是大地依然是安静的，沉似入梦。没有当年灯火钱塘明月如霜人如画的繁华，没有京都上元月夜灯市如昼的喧闹，但是这乡野的月夜清凉如水，纤尘不起，万籁俱寂，让人神清气爽。嘉月良夜，若得知己同赏，何等快意。只是这偏远的地方，夜已深沉，点数一下，谁，是能同游同赏的知己呢？春风满面皆朋友，秋月寒门少知音。能有那份雅兴邀来同游赏月的，真是难得一个啊。想起来，难免让人有些黯然。先生平生最爱交朋友。从前官高位显时候，天下谁人不识。然而现在、、、、、、此时在不，还有一个，就是张怀民，他住在离家不远的承天寺。怀民和他苏轼一样也是看到了变法的弊端反对变法被贬官到了此地。但是他品格清高超逸，“不以谪为患，窃会计之余功，而自放于山水之间”。他在思想和审美上都和居士相近，倒真真是个知音。自从他来到此地，俩人就不断地往来，喝酒吟诗，很是快意。所以，先生决定去寻张怀民共享这良辰美景。承天寺离临皋亭很近，不一会就到了。寺里里外外遍植有松柏。远看高林茂树掩着寺院，森森一片。进到院子里，就看到怀民房里的灯还亮着，这个朋友也没有睡觉，真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啊。此时的惊喜不亚于看到那清明的月啊。两个人一起到院子里。月亮升的更高了，也更亮了。这让人感觉一切都那么地不真实，走在院中，似乎置身在清寒的月宫，想举舞弄影。但是这儿不是月宫，这儿没有云雾渺渺。整个院子，倒像蓄满了积水，澄明一片。这儿是水晶宫。瞧，前方有草儿交错纵横，高低有别，多寡不一，纵横如画，像是水藻和荇菜。看，这些藻、荇似乎还在水中油油地飘摇。是水在流么？按奈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去看。不是，地上并没有什么水草，怎么回事呢？抬头看，哦，原来是栽种在墙边的那些竹柏的影子啊。风生松竹，飒飒作响，看着影子也在微微摇动。是这像极了清澈透明的水的月的光，让人有了这样的错觉啊。看着多像一幅清丽淡雅的水墨画啊。这画是月光描摹的，实在是无人可以媲美。“真美！”不由得感喟。是啊，真美。正像邵雍先生所言：“月到天心处，风来水面时。一般清意味，料得少人知。”少人知啊少人知。其实哪夜的月色不美？竹柏何尝是承天寺独有？美景处处有，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却看不到呢？那是因为“闲人”少之又少吧。从前以为“相逢有味是偷闲”，现在不必偷闲了，是真的闲下来了，无需为了虚名浮利奔波劳碌。脱笼之鹄，归林之鸟，自可忘却营营。且竹杖芒鞋，烟雨一蓑，亲近自然，愉情山水，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，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。虽说月明常被云妨，但是，谁怕？趁闲身未老，须放我、些子疏狂。只要心似秋月终皎洁，但教我，高歌一曲满庭芳，一蓑烟雨，任平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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